寒江

和光同尘。

远山长。


  • 一点尘埃落定后的宫门日常向。

    • 轻微病弱徵。


  

  

    壹



  往日里的徵宫死气沉沉,连伺候的侍女小厮都提着脚尖走路,只生怕发出声响过大惊扰着谁,今日却不曾有这层顾忌,原本阴潮的廊侧也挂了几盏形状各异的纸灯。徵宫人员稀少,打眼看去,每个人都来去匆匆,却难掩喜色。正当暮色四合时,前院终于有人跨进了门槛来报消息。 

  

  “角公子,角公子从外面回来了!”

  

   听了这话,正殿大门内总算燃起了一点火光,紧接着那大门前的门纱上透出一点被火光摇曳的人影,院内的所有人都停下动作,转头盯着正殿的大门瞧。宫远徵束着一条嵌着月白石的抹额,一串小铃铛跟着发尾的动作摇晃,发出泠泠的声响,像极了山泉在岸涯上轻轻一拂打出的清脆水声。他像是累极了,却也掩不住脸上的笑,一身的浅蓝色外罩配上月牙白缀着毛领的衣衫,衬得他少年气更重。只不过眼下有些显而易见的乌青,他眉眼弯弯跨过门槛就要往外走。侍女却拦下他,低着头不敢瞧他的眼,只替他将厚重的大氅盖在身上,那白狐皮做的大氅千金难求,却更衬得宫远徵久未见光的皮肤苍白。还只是秋末,寻常人家还没点起炉火,他便早早的穿上氅衣,这放在过往是万万不能的事,即便是冬日正寒的时候,他也只是凭着宫尚角的劝导才能穿上那带着小毛领子的内夹袄子。

    他急匆匆的冲至门口,却没忍住回望了一眼,院落里比往常不知要亮堂了多少,纸灯里的火光明灭着,暖洋洋的映着院内人的脸。他们跟着宫远徵的脚步望过去,像是无声的盼望。宫远徵跟着最后一线的残阳踏出了门,踩着满地的碎叶,那纷杂的声音也勾不起心烦,只觉得满地的明黄与暗红杂着铺满地,教霞光一晃,倒显得喜庆。





  徵宫的小公子怕了冷,去年夏天的酷热才刚结束,宫远徵就败给早秋的寒凉秋雨,整个秋冬都断断续续的高烧发热,直折磨得他肺腔都喘不过气,人硬生生的磨瘦了一圈,到转年开了春才开始见好。之前宫远徵不怕冷,徵宫里的人也从来没注意过这事。有了这一回把人都吓怕了的阵势,今年早早的就预备了炭火,整个屋子里放了两三个炭盆。可宫远徵一研究起东西来研究个没完,炭火总飘起的飞灰让他厌烦,到了夜里有时端着煮药的小陶锅还没反应过来,衣角就被燎了一块儿,可他着急着更改配方,顶着那被燎了一块儿的外袍就去了执刃殿,还被宫子羽调笑了两句。为此他郁闷了两天,隔天宫紫商就带人大摇大摆的进了门,挥挥手将他赶出他心爱的药房三个时辰,等他回来时,地龙早已铺满了他徵宫殿内的每一个角落,不用炭盆也有浓浓的热意扑面,屋内屋外简直是两个季节。宫紫商得意的抿着茶冲他笑,说怎么样,关键时刻还是得姐姐出马吧?宫远徵心下酸涩,扭头就仔细从那宝贝药箱里掏了两瓶用上等药材制成的明目又治偏头疼的补药过去,哽在喉咙口的感谢回转了两圈,倒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宫紫商弯眸笑着,扭头指挥他们将屋里打扫干净些,装着没瞧见他眼里噙着的泪光。


   还没等小公子从徵宫过来,执刃殿上就早早铺满了炭火,熏得整个屋子热气腾腾的。宫子羽如今倒是不怕冷了,他热得用一旁的折扇扇风,殿内的每个人额前鬓角,都冒了一层薄汗。宫尚角在殿前停下,从马上翻下来,抖了抖玄黑外袍上沾染的寒露。身后的侍卫抬着大大小小的木箱,正一件一件往下卸。分明没他什么事,他竟也没踏进门去,只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指挥着下人搬东西去库房,偶尔顺着日头下落的方向睨一眼,再淡淡转脸接着吩咐小厮们。旁边的下人也不敢置喙半句,谁不知晓角公子在等着谁?宫尚角自前年打春养好了伤,便又上马出宫门执行他的使命,一去两三月,与宫门的联系便只能赖以书信,可那给执刃的汇报书信下,总有一封更为精致的书信。仔细去闻,还能闻到那上头裹着淡淡昙花香。

    将昙花从开得最盛得时刻从枝头剪下,把花瓣捣碎了晒干,混进纸浆里做成宣纸,再将那捣出来的花汁调进墨里写字。那是角公子送往徵宫的专属信纸。

   那蓝白的身影伴着铃铛声阵阵,像一阵风似的扑进他怀里,毛绒绒的领子口刮蹭在他颈窝。他揽着宫远徵,即便隔着厚厚的狐皮大氅,也能摸到他伶仃的手腕跟形销骨立的身型。搭在他颈后的指腹凉得像远山朦胧的雾气,把本该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年热气都笼起来,在太阳出来的时候随着雾散而枯竭。宫尚角胆战心惊的等着那个时候,如履薄冰的找着延缓太阳生起的时间,只求能把宫远徵这捧雪拢得更久,更久一点。宫远徵的睫毛沾了一点潮湿的雾气,长长的眼睫看着像挂着小小的泪珠。宫远徵抬眼看他,那眼里的满登登的光看得宫尚角鼻尖儿也跟着发酸。他的弟弟才堪堪要及弱冠,却坏了底子,明明人生还那么那么长,即便他遍寻各处为他求医问药,可宫远徵却还在以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像还没开放时就骤然委顿下去的花苞。

  

  不要成为昙花好不好?宫尚角在心里小声的,一遍一遍的问询。





   宫远徵上元节强撑着拔出碎瓷片后坏了心脉还没等养好,就提着双刀上了战场。他精力本就不济,却承了蕴着极重内力的一撞,又在心神巨震不稳时再次遭受重创,他跪伏在宫尚角身上声嘶力竭的哭喊一次,直叫他喊得头脑发晕也不肯停,只一声一声的叫着宫尚角。他呕出血来,嗓音跟着喑哑下去,像是啼血的杜鹃鸟在撕心裂肺的鸣叫,唤他唤不回的春天。他摁着被挑断的手筋的伤处,用麻木的疼痛促使自己尚能清醒着做出判断,他的视线紧紧的跟着哥哥染血的袍角移动,满面的泪痕昭示着他唯一的脆弱被人用刀锋狠狠钉进去,痛得他死去活来,却叫不出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萦在耳畔,让他们赶紧把出云重莲取出来给宫尚角用,他颤抖着,反复强调救治时的所有步骤。他是这里最好的大夫,是这里唯一能够从阎罗抢着将宫尚角从那地界拖回来的引路者。他不能睡,他不敢睡。

     他还未及弱冠之年,他不想再回到七岁时徵宫那个寒冬凛冽的数九寒天。他不想给哥哥的棺木扶棺,更不想再被上头的钉子划伤手,不想穿惨败的丧服。他心上像有一把小锤在钝钝的敲,他想着,那太痛了,也太冷了,如果没有宫尚角,宫远徵甚至笃定自己没法再挺过去任何一个冬天。他朝朝暮暮为他哥殚心竭虑的一颗悬心与他多年来学到的一身本领,配上他用心血一滴一滴浇灌出的出云重莲,硬生生让他把仅剩一口气的宫尚角从生死门里拖回来。他的衣袍上早已被鲜血浸透了,有他的血,也有宫尚角的血,它们混在一块儿,凝在玄色的衣袍里。他望着宫尚角的脸与起伏的胸口,这才感到一种解脱,咸涩的泪痕纵横在他脸颊上,宫远徵却笑起来,他抬手用混着宫尚角与自己血的手背去抹泪珠。他实在是累得紧了,眼皮也跟着发沉发昏,什么宫门,什么无锋,他统统想要甩手不干,他只想守着宫尚角平平淡淡的过完这辈子。

  

   宫远徵没有任何人都可以活,可宫尚角才是他的根,是他的土壤,是养活他的山泉。他不能没有哥哥,宫远徵不能没有宫尚角。





  快要入冬,宫尚角是不会再出远门的。宫远徵的工作一向很忙,在一切事情未曾发生之前,他的工作就多的堆满了徵宫的案桌,如今尘埃落定,新的工作量如同雨后春笋般源源不断的往外冒。新一批的毒药方子要研发,宫尚角从外带回来的新鲜毒虫草药要分门别类的补货。新一批的百草萃要经由他手研制,如今百草萃的新方子还等着他翻新。宫紫商新出炉的暗器要由他涂抹上毒药,再由他分门别类的提出更贴合毒药适用性的改进方案。更有些药材是只能冬天种,冬日收,各医馆忙碌的呈报与取用药材,还有许许多多他亲自培育的珍稀药材与虫。简直多的让人头脑发昏,更别提无锋一战后来诊伤治疗的宫门人数不胜数,他虽说是一宫之主,可也并不能真正的做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偶尔还是会替医馆里坐诊的大夫修改医案。

  

   宫子羽还有几件有关于月长老医书上的观点没有弄懂,本想去找月长老研究研究,没想到月长老有许多事务要忙。就想着转头去徵宫转一圈,可等他真进了徵宫看见宫远徵简直要被桌上待做的公务埋进去,见他来了也只是疲惫的抬眼瞥了下就又扭头问询一旁的小厮药物分配情况。这下宫子羽才切实的感受到当年宫远徵对他的怨气真不是空穴来风,他竟还觉得宫远徵是个四六不分只知他哥,他哥的小屁孩。现下看来,宫远徵七岁就开始着手处理徵宫大小事务却从没听他讲累,那时候恐怕还要挑灯看书学习新的制毒技术与武功,原来那四六不分的竟然是自己。他当下识趣的回了执刃殿奋发图强,不再给弟弟找麻烦就是他这个哥哥该做的。

  

   更可笑的是宫远徵一忙起来就没个头,宫尚角到了冬日反而闲下来,江湖没有那么生意需要周旋,他倒给自己放了个假。此次与无锋一战宫门死伤惨烈异常,何止是那些侍卫,连医馆内有些也是无锋混进来的。宫远徵长了个记性,将医馆内的人一一筛选过。自然少了的那些人的活计也层层上推,最终压在他身上。宫远徵仰头转转酸涩的脖梗,毛笔在他指尖也跟着打颤,他略有些泄气的把笔扔到一旁,起身想要去倒杯暖茶,一扭头宫尚角就推了门进到里间。宫尚角将外袍脱到一旁,先在门口站了会儿暖了身子,才往屋里走。


   宫尚角瞧见他堆了满桌案垒得高高几摞的簿子略微蹙眉,才沉沉道:“我听执刃说,每逢冬日,徵宫的案呈如雪飘。我本还不信,想着往年虽多,似乎也在尚能接受的能力范围之内,可如今这也…..”宫尚角顿了顿,又没忍住叹出气来,“难怪宫子羽来了徵宫后都庆幸自己不是生在徵宫。”

宫远徵抬手揉揉眉心,轻哼了一声。“就凭他?他若生在徵宫,只怕徵宫真是要血脉凋零,连最后一点亲缘也剩不下,只求他在这屋子里别把自己毒的口吐白沫才好。”

宫尚角被他一番略带孩子气的话逗得笑出来,走过去替他重新倒满茶,宫远徵这才忙里偷闲的坐在小案边儿喘口气。

宫尚角瞥眼瞧他神色,只见宫远徵今日着了件儿玄黑描金的小夹袄,颈侧还带着细细的毛领,更衬得他皮肤白皙,像只冬日里仰躺在日头下的小狸奴。宫远徵靠着小桌案垫着袖口上的毛边儿趴着,眼皮昏沉的闭了眼,他如今本就精力不济,还每天与成堆的事务打交道,他实在是累极了。

   宫尚角伸手轻柔的抚他的鬓发轻声道:“如今哥哥来看远徵,也要跟底下人打听着徵宫宫主的日程排务了。我回来十日,远徵竟然连一日都未腾出空闲来与我食一餐。这可当真是….”

宫远徵本来还趴在小案上享受哥哥有一下没一下的抚弄,这一下正正将他那口还没吐出去的气又堵回去了。他哥话里话外的那点浓重的哀怨将他猛地从将眠的好梦中惊醒,他将上身直立起来,用外肘拄着桌子撑起,脸上挂着陪笑,将剩下的宫尚角还没说完的几个字补全。可他哥却只注意他颤动的眼睫与伴随着他动作跟着一抖一抖的小毛领与小铃铛。


“这可当真是太不妥帖了,择日不如撞日,哥,不如今日就把这饭给吃了吧。”


   宫远徵想,原来他哥当时看自己与上官浅斗嘴在犹豫安抚谁的时候,是这种感觉,真是不寒而栗。

  

 —

  

  应该还有后续,想看什么宫门琐事可以评论区告诉我。

评论(76)

热度(3882)

  1. 共34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